事实命题,有些时候又叫实然问题、描述性问题,讲的是事实是什么样子。而价值命题,有时候又叫应然问题、规范性问题,讲的是事实应该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A杀了B,或者A没有杀B,这是一个描述性的判断。A不应该杀B,或者A应该杀B,这些则是规范性的判断。
这个区分还能引出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发现”和“发明”的区分,对科学和哲学的分工,说前者只能处理描述性问题,后者则可以处理规范性问题。有些人认为数学和逻辑其实是一种规范,比如逻辑同一律、不矛盾律、排中律,这些都是规范,而不是实际上有这三个逻辑规律等着我们经验性地发现它们。有人认为,道德规范可能就像“逻辑规范”一样,是一种有趣(值得认真思考)的规范。
现在的问题是,事实判断能否充分地推论出价值判断?我们可以从“A有没有杀B”推导出“A是否应该杀B”吗?
很多人认为是不能的,它们是不同层次、不同范畴的命题。不存在推导关系。按照休谟的想法,知识来源于经验,经验世界中没有规范性问题,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观察到“人不应该杀人”,你最多观察到“有人声称‘人不应该杀人’”,而后者是对某个人说了某句话的描述性判断。规范性问题的真值不是由经验决定的,规范性问题也是没有客观真值的。康德则会提出一套精致的理论为道德的形而上学做辩护,但康德也不是从事实判断出发为价值判断做辩护的,因为休谟的杀伤力好大。
让我们回到今天,这个已经有量子力学、相对论、化学元素周期表、人类基因组计划的今天。就如同Wilfrid Sellars做出的两个世界图景的区分,科学世界图景(Scientific Image)中没有价值这种看起来超自然的东西,而生活世界图景(Life World Image)中有的价值,却在科学图景中找不到。
难道我们不是生活在科学世界之中吗?我们有没有办法,把这些科学世界中没有的东西,“还原”成科学世界中有的东西呢?(还原的一个简单例子就是,把气体对容器壁的压力还原为气体分子对容器壁的碰撞,这样就把“压力”这个概念还原了,也把“气体”还原成“一堆分子”了)
让我们先考虑一下还原论者的想法,还原论者似乎可以说,某某价值判断其实是关于一些主体(复数)的事实判断,一旦我们研究透人类的心灵,我们就能根据这些事实判断得出价值判断。一个可能的思路是这样的:个体A发生了神经活动X,个体B发生了神经活动Y,个体C发生了神经活动Z,个体A、B、C都在宏观上进行了一个价值判断,而神经活动X、Y、Z就是这个价值判断的基础,我们只要弄清楚这些X、Y、Z,把它们归入一个神经活动集合P中,我们就知道价值判断其实是一个神经活动,而当一个个体D发生了一个类似X、Y、Z的神经活动O,而只要O也能属于集合P,那我们就能说个体D在进行一个价值判断。
但这个思路是行不通的,有3个原因,一是因为宏观的信念不可以还原为神经活动,这是本质上不同的东西。第二个原因是,哪怕我们找出了这些事实判断(对神经活动的描述),我们也无法确定这些就是价值判断,而只能说,这是某个主体事实上进行价值判断时所发生的神经活动,也就是说,对“价值判断”的描述不再是价值判断。第三,价值判断不是一个主体(单数)就能完成的,但多个主体间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还原成一个物理对象呢?
还原论是难以成功的。我在本体论上支持取消主义者的想法,只有物理对象才是真正的存在物,而许多对象,如主体间性的文化,或者主体性的主观感受性,或者数学对象,其实都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而它们似乎也难以还原为物理对象,所以我们就不用试图去将它们还原成物理对象,直接取消掉它们的实在性就好了。
这让人太难以接受了,道德、爱情、知识、信念、价值等等,如果这些东西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存在物,那我们难道是生活在虚无之中吗?
我们并不是生活在虚无之中,但我们确实生活在虚构之中。
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科学世界之中,我们人类其实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主体间性”的世界中,我们用“金钱”去交换“商品”,而不是用“印刷好的纸”去交换“卫生纸”。我们用“语言”来交流,而不是以“发出声音”来互相作用。我们坐在椅子上,而不是碳原子之间的间隙上。我给女朋友送了一朵玫瑰,她很开心,而不是光子照射在植物生殖器后反射进一位雌性智人的眼球并通过瞳孔击中视网膜,使得她产生一系列神经活动并分泌多巴胺或催产素。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活在想象之中的生物,我们会为了福尔摩斯的坠崖而痛苦,鄙视猪八戒的好色,沉醉于汉尼拔的邪恶魅力,这让我们一点都不意外。我们能自然而然地关心小说中的虚构角色,那我们又怎么不能关心“父亲、妻子、女儿”这些生活中的虚构角色呢?
其实,我们自己也是在虚构自己,“心灵”并不真实存在,“我”也并不真实存在,我们意识中的内容只是虚构出来的东西,它们帮助人类实现复杂的功能,在演化上取得了如此大的优势。实在难以想象,为何有些人会认为“虚构的”就是“不重要”,而一定要为人类心灵寻找一个超自然的不可思议的“实在性”。
事实命题并不能推导出价值命题,因为价值命题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命题,我们不能奢望真实存在的东西能充分地决定虚构的东西。不过,虽然价值命题只是人类的虚构,但人类已经生活在这个虚构世界之中了,人们关心价值命题,所以它们很重要,哪怕它们可能没有客观的“真值”。